文╱張彥文 政大企管研究所講座教授司徒達賢,將於今年7月滿70歲,屆齡退休。 受他薰陶的學生超過3000人,包含各領域頂尖人物。他如何影響台灣的商管教育? 6月的政大校園,上午9點就已經讓人熱得直冒汗。頂著短到不能再短的「夏日髮型」,政大講座教授司徒達賢準時地走進教室,30多個MBA碩士班學生早就正襟危坐,準備接受大師三小時的「震撼教育」。 講到台灣的企管學界,大概沒有人不認識司徒達賢。他的「個案教學法」,更立下了一個難以超越的障礙。 難以招架的司徒教學風格 實地來到上課現場體驗,其他大學上課現場常見的滑手機、看電腦、發呆,甚至吃雞腿、吃便當等,全都看不見。每個學生無不全神貫注,深怕被老師考倒。 在他的課堂,學生得先閱讀個案資料,到教室內就是激烈的腦力激盪。總是他提問,學生說,讓學習深化與系統化。 「這個公司產品的數量很大,所以在市場上可以……,」學生的話還沒講完,就被司徒達賢截斷:「請你說清楚,什麼叫『產品數量大』,它代表的意義是什麼?凡是沒有辦法歸類的敘述,就表示你沒有講清楚!」 「所以我是想說……,」學生試著補充,但通常又會被打斷,「不要所以,你同不同意他的講法?你的意見是什麼?你怎麼去補充他的?怎麼去強化你的?……」。 等到A同學講完,他會點名B同學,再重複一次A同學說了些什麼?是否同意?因此沒人敢不聽別人在說什麼。 一連串的問句,能招架得下來的學生,通常沒幾個,這就是司徒達賢的日常。在他的課堂中,人人全神貫注,因為不知道老師手中的「司徒卡」,下一個抽到的人會是誰。 所謂的「司徒卡」,是每學期開課時,司徒達賢要求學生在一張卡片上,寫下自己的姓名、科系等背景,如果是研究生,要加上論文題目,如果是EMBA或是企家班在職學生,則要加上服務公司、職位及專長等。 之後每次上課,就從這一疊學生資料卡片中,像抽撲克牌一樣「抽卡」,點名問問題。每次看到司徒達賢命令助理「洗牌」,準備抽下一個人時,每個人都繃緊神經等待結果。 「抽籤公平嘛!」司徒達賢說,一個班上至少30個學生,怎麼決定發言順序?沒人舉手是個問題,但如果很多人都舉手呢?又該叫誰好? 而且問題有難易,學生被問到太難或太容易,都可能不高興,「搞不好還有學生會做統計,學期末拿個報表跑來說,老師,你美女叫得特別多喔,」司徒達賢發揮他一貫的幽默表示,抽籤最好。 雖然聽起來壓力不小,但上過課的學生都知道,司徒達賢是一位嚴厲但溫暖的老師。課堂上是又緊張,但又笑聲不斷。這天被抽到的一位同學,閃神沒聽到問題,怯生生地說「老師可以重覆問題嗎?」只見司徒達賢眉毛一挑,一派輕鬆地說,「你們年輕人上一上就睡著了,只剩下我們老先生在這燃燒生命,」全場大笑,緊張的氣氛也鬆弛了下來。 學生自動發起「榮退典禮」 1976年,司徒達賢自美國西北大學取得企管博士學位,也是亞洲第一位主修企業政策(Business Policy)的學者。28歲回台任教,一直採用「聽說讀想」的個案教學法。強調學生要聽,要自己能表達、要閱讀個案、並思考。 如今42年過去,在他課堂上修習過的學生,起碼超過3000人,且遍及產官學界。白崇亮、宋學仁、馬志玲、尹衍樑、尹啟銘、宋文琪、林信義、王振堂、周永明……,都曾挑燈夜讀過司徒達賢的管理個案。 因為教過的名人真的太多,如果問司徒達賢他最得意的學生是誰,他從來不回答,因為「優秀學生太多了,說了這個沒說那個,對人家不好意思。」 問起司徒達賢的學生,則都充滿孺慕之情,40多年來累積了眾多的「徒粉」。 由於台灣規定,大學教授70歲一定要退休,聽聞此消息,政大企家班校友會主動發起,要在他滿70歲當天、今年7月15日,舉辦一場榮退典禮,向這位「永遠的總導師」致敬。當天在中油國光廳讓老師演講,幫學生再上一次課,網路一開放報名,很早就額滿了。 政大企家班讀書會會長、也是政大企家班校友會副會長戴治中表示,一年多前就開始籌畫這場活動,而且決定將老師的生日,訂為以後大團圓的日子。 「這是不分地域、不分前後屆,共同參與,大家對老師那種崇敬,我覺得是筆墨難以形容的,」本身是海霆國際物流集團董事長的戴治中說。他念過政大EMBA、企家班,現在還是政大的博士生。 戴治中在2006年念政大EMBA時,上了司徒達賢的課,慢慢熟了之後發現,要找老師吃飯很難,他不太跟別人應酬。後來發現老師唯一喜好的運動是高爾夫球,要找機會跟他私下請益接觸,只有同組打球。 從此,戴治中成為司徒達賢的球友,並搶著兼司機。「我都會搶著去接他,因為去(球場)多上一堂課,回來又多上一堂課,多划算啊,」60歲的戴治中提起司徒達賢,就好像年輕人在談運動明星。 「徒粉」都佩服的記憶力 對「徒粉」們來說,對司徒達賢最佩服的共同點之一,則是他過人的記憶力。 就讀政大企家班第21屆,目前還在政大商學院念DBA(工商管理博士)的徐景輝就說,司徒達賢可以指著某個人說,「你15年前講過什麼話」,班上同學誰是做什麼的,他都一清二楚。 「沒辦法理解他為什麼可以記這麼多事情,但每次講的都是對的,」曾經擔任過三家上市公司高階經理人,目前自行創業的徐景輝說,剛開始還不知道老師這種功力,後來發現在個案討論的時候,他可以突然回過頭來,指出現在談的內容,跟兩小時前某人說的某段話是一樣的。 「那時候全班就傻眼了,講不出話來,」而且通常這個時候,記得那段話的只有兩個人,一個是發言的同學,另一個就是司徒達賢。 徐景輝說,司徒達賢還可以說出之前打高爾夫球時,在哪一場球場的哪一個洞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,或是對話的內容,「你說這種事情誰幹得出來?!」 有類似感受的,還有企家班第12屆,1994年畢業的精技電腦董事長葉國筌。 葉國筌說,即使畢業多年,在聚會中,講到以前討論過的個案或是上課內容,司徒達賢還會說「你當初在學校裡不是這樣講的……」,嚇壞一屋子人。 「有次他跟我說,你當初說這些話的時候,是我們那時開車經過北二高某條隧道時講的……」葉國筌說,司徒達賢連他的家庭成員都很清楚,包括他太太的名字、小孩的名字,甚至小孩是哪個學校畢業,在哪裡工作等,「他不只是記憶力好,而是用心關懷每一個學生。」 司徒達賢本人,對於「驚人的記憶力」這件事,倒是說得輕描淡寫。在著作《司徒達賢談個案教學—聽說讀想的修鍊》一書中,他提到,學生對於畢業多年後,老師還記他們以前在課堂上的發言感到驚訝,但其實只是因為他每次在回顧教學的個案時,都會想起學生精采或有趣的發言內容,久而久之就成為長期記憶了。 「聽說讀想」無人能出其右 司徒達賢曾說過,他這輩子最珍貴的資產,就是他教過的這些學生,事實上,學生們也沒有辜負他。司徒達賢一再強調的「聽說讀想」,幾乎都在每一個學生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記。 「不懂得聽」,是司徒達賢要求許多高階經理人改善的第一件事,許多學生幾乎都被他「虧」(調侃)過:「你們這些老闆,職位愈高,聽力愈不好,常會漏失很多重要訊息。」 徐景輝就承認,「聽」這件事真的很難,高階經理人一天到晚忙得要死,同仁進來如果沒有及時講重點,根本沒耐性往下聽。 「會聽之後,還要會歸納,從『聽』到『會聽』,這是司徒老師教給我最基礎的一課,」徐景輝說。 徐景輝認為,司徒達賢的「聽說讀想」雖然只有四個字,但博大精深,自己練習了十幾年,「聽」還沒有完全做好,「說」有一點基礎了,但是「讀」跟「想」就連邊都還沒摸著。 讀的部分,是要求學生花時間深度閱讀,分析及了解書本中內容,吸收知識精華。 至於「想」更是重要,「司徒老師給我們非常重要的訓練就是獨立思考能力,」葉國筌表示,具備這些能力之後,才能隨環境變化,做最有力的決策。 不只這些已經「跟隨」了司徒達賢多年的資深企業家,即使年輕的研究生,對這四個字也可以侃侃而談。目前就讀政大企研所碩士班二年級的許祥恩,雖然只修了一個學期的課,但對聽說讀想已有所體悟。 許祥恩說,他在討論個案時,會先聽聽別人的意見,因為每個人的背景和知識能力都不同,會聽到不同觀點,如果大家意見不合,還得想辦法說服對方,這就訓練了「聽」的能力,要聽懂別人講什麼,為什麼他這樣講?這同時也訓練了「說」,要把自己的想法講清楚。 「聽說讀想」的練兵場,就是司徒達賢的個案教學了,國內幾乎無人能出其右。 個案教學的傳奇人物 「堅持個案教學這麼多年,而且應用之純熟、對學生影響之大,司徒教授是第一名,」在擔任政大企研所所長期間延攬司徒達賢回台,有「台灣管理教育之父」稱號的許士軍表示。 許士軍回憶,當初為了讓司徒達賢發揮他的「個案教學」,政大企研所還特別買了很多黑板,因為個案討論在課堂上要寫很多東西,「吸了那麼多粉筆灰,還好沒有影響到他的健康,」許士軍打趣地說。 許士軍指出,其實政大企研所在60年代創立之初,當時所長楊必立就想推動個案寫作,但非常困難,因為台灣當時很缺乏個案的「辭彙」,無法從企業獲得建構個案的資訊。「就像你跟王永慶談管理,他會說他的管理就是勤勞樸實、追根究柢,」許士軍說,第一代的企業家會做不會說,因為缺乏管理的辭彙,講不出具體的內容,也就沒辦法形成觀念。 其次,很多國內企業的領導人,都是靠直覺,並沒有任何的行銷、分析、策略這些元素,再加上台灣產業以代工為主,成本常是最大的考量,經營模式沒有太大的差異。 第三,即使企業真的有管理、有組織策略,也不見得願意透露。所以非常早期的個案只有二種內容,一種是組織系統圖,一種是資產負債表,幾乎沒有東西可以討論,只能依靠國外的個案;但國外個案篇幅都很長,放在沒有實務經驗的學生面前,能夠吸收理解的比例非常少。 然而司徒達賢卻開風氣之先,從回國任教第一年,就全部以個案教學的方式上課,並投入大量的時間編輯翻譯國外個案,及撰寫本土個案,逐漸成為個案教學的權威。 許士軍認為,司徒達賢能堅持個案教學之路,非常難能可貴,因為教個案很辛苦,就算討論同一個個案,不同的學生也會有不同的問題。許士軍更指出,司徒達賢甚至發展出個案教學的know-how,「他的『司徒卡』奧妙無窮,是要先點名、還是先問問題,都是有訣竅的。」 即使將屆退,但司徒達賢談到教學還是充滿熱愛,活力充沛。「我很喜歡我的工作,什麼東西都可以討論,什麼都可以問為什麼,人生本來就應該有不斷探索的動機跟欲望。」今後,即便身分已退休,他還是會繼續在政大企家班和EMBA任教。「事情沒有變少,但是錢變少了,」司徒達賢大笑著說。 「我活在當下,不用寄望未來,不用懷念過去,每天都是好日子,」談到退休的感想,司徒達賢還是一派輕鬆。「司徒傳奇」還會在台灣的管理學界繼續熱鬧下去。(本文與2018年7月號《哈佛商業評論》全球繁體中文版共同刊登) 【本文摘自遠見雜誌7月號;更多文章請上遠見雜誌官網:https://goo.gl/5S7h4Y】 Let's block ads! (Why?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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